1944年,陳之佛辭去校長職務,由潘天壽先生繼任。 這年秋天,潘天壽與謝海燕聯袂到重慶,共同主持校務。 潘先生以校長而兼授中國花鳥畫課程,并主講古典文學、詩詞及治印等,謝海燕任教務主任,授中國美術史論課,吳弗之任國畫科主任,黃君璧上山水課。
抗戰勝利后,教育部令國立藝專回杭州,接受原國立杭州藝專校舍為永久校址。 直到1946年復原杭州完畢,于10月10日復課,陸續新聘教授有鄭午昌、黃賓虹等。1947年,潘天壽先生辭去校長職務,由汪日章繼任。 我從1944年考入國立藝專,至1950年畢業后到上海工作,足足有五年多時間的求學求藝生涯,其間種種人事變遷,指不勝屈,都已成了往事云煙,而潘天壽先生的形象,卻始終是那樣地清晰,那樣地令人尊敬。
身為藝專的校長,潘天壽無論大小事務,多必躬親,關心操勞。 他又是天生認真的性格,認真到近乎固執,這就更使他加倍地艱辛。 繁雜的學校事務,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除教務的安排外,甚至連學生的生活,他都親自加以過問。 當時正當抗日戰爭的關鍵時刻,重慶的生活條件非常艱苦,常常斷電,師生晚上的工作、學習,都是在菜油燈下進行的。 菜油由政府配給,再由學校統籌分給師生,數量相當有限,常常不夠用。 當時的學生又很不禮貌,火氣很大,經常與教師頂撞,甚至當面破口大罵,指責學校“揩油”,鬧得很僵。每當發生這種情況,潘天壽總是親自做學生的工作,苦口婆心地加以解釋勸說,平息事態。 諸如此類的事,化去了潘天壽不少的精力,當校長實在是太累了,因此,1947年潘天壽辭去校長的職務,實在是有其苦衷的,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可以圖一個清靜,專心搞他的藝術。
當時,潘天壽主要上花鳥班的課,一星期上一到兩次。 我因在山水班,所以,正式聽他的課不多。 但不久,聽到大家都說潘先生上的課好,所以也偶爾到花鳥班去聽他上課。 幾次聽下來,覺得潘先生的授課確實與一般教師不同。 一般教師上課,多要求學生學他的畫風,臨他的作品,如黃君璧教山水就是這樣,凡是不學他的畫風的,期末考試就打“0”分。 學生的反映很大,但不滿歸不滿,也只能無可奈何。 潘先生卻不是這樣,他上課從不主張學生學他的畫風,臨他的作品,而是講解基本的畫理、畫法,鼓勵學生學傳統,臨古人的優秀作品。 他本人是畫水墨大與意花鳥的,但不提倡學生學他,而要求學生認認真真,規規矩矩地作畫。有一位來自鄉下的學生,名字我記不得了,20多歲便留了一大把胡子,為人狂放得很,同學們送他一個綽號叫“胡瘋子”,他的畫也如其人,胡涂亂抹,狂放不羈。
有一次他開了一個個人畫觀摩展,請潘先生去指導,提意見。 潘先生說他畫得太野了,要收收心,規規矩矩地畫,胡竟當面斥責潘先生:“你懂什么?”在場的人都很氣憤,一個年紀輕輕的學生,用這樣的態度對待師長、校長,實在是太沒有禮貌了!潘先生卻笑笑而已,由此足以看出其氣度雅量。
當時的藝專學生中,不要傳統,不要臨摹,侈言“創新”的呼聲很高,臨摹傳統,則被看作是沒有出息的鉆死胡同。 不僅學生這樣看,有些教師也持這樣的觀點。而潘先生則堅持認為,學生學習階段,必須在臨摹傳統方面認認真真、扎扎實實地下功夫,不可耍小聰明,走捷徑。 我們山水班上,以我臨摹黃君璧最像,幾乎可以亂真,有人便諷刺我是“黃君璧副牌”。 潘先生看了我的習作,卻當面表揚我畫得很不錯。
對于傳統,有的教師抱有很深的偏見,認為“南宗”好,“北宗”不好,文人好,工匠不好,意筆好,工筆不好。 如我看到五代趙幹的《江行初雪圖卷》珂羅版印本,對古人精工寫實的本領欽佩得不得了,便化很大的功夫臨摹了一本,拿去請黃賓虹指教。 黃看后不屑一顧地說:“這是工匠畫,格調不高的,千萬不要去臨他。”我便請教怎樣的畫是好的?黃拿出一軸清代翁同龢畫的水墨山石,其實是隨意涂抹一通,像山石又不像山石,說這才是至高無上的文人畫品。 我當時大惑不解,趙幹的畫,千筆萬筆,一筆不茍,無不殫精竭慮,,正所謂“十日一水,五日一石”,“意匠慘淡經營中”,這樣的境界,豈是一般畫家所能輕易企及的?而翁同龢的水墨山石,亂筆涂抹而成,沒有多少繪畫技法的人也可以隨便地畫出來,怎么倒是至高無上的畫品?還有對于工筆畫,有些教師認為是“裹小腳”,今后無論怎樣“放”,也是放不出“天足”來的。潘天壽卻不是這樣,他對傳統不抱任何偏見,無論“南宗”還是“北宗”,文人還是工匠,意筆還是工筆,都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凡是好的,即使是“北宗”,工匠、工筆,他也鼓勵學生去學;凡是不好的,即使是“南宗”、文人、意筆,他也不提倡學生去學。 特別是學生階段,他更主張從工匠的工筆畫入手,即使今后選擇文人寫意作為發展的方向,也應以工筆為基礎,否則便成了“野狐禪”。
正是基于這樣的藝術教學思路,1957年潘天壽出任浙江美術學院副院長,1959年任院長之后,考慮到浙美花鳥畫的教師多以寫意擅長的實際情況,而我卻從1950年以后專攻宋人工筆花鳥,因此,一度準備將我調到浙美任教。 后因主客觀方面的各種原因,我的調動沒有成功,遂決定浙美的章培筠定期到上海來我處學習。從中國花鳥畫史的發展來看,宋人的工筆雖然出于畫院工匠之手,所達到的卻是一個至高無上的境界,并得到了當時的大文豪如蘇軾等的認可,認為是“天機無窮出清新”的藝術描繪。 蘇軾本人雖畫水墨寫意,但他對畫院工匠的工筆畫一點不抱偏見,寫下了許多贊美的詩句,至今膾炙人口,這是他比后世的許多文人畫家高明、寬容之處。 后來,文人水墨寫意日趨發展,又有人片面理解蘇軾“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的詩意為不要形似,不要生活,工筆畫的發展遂日益凋零。
文人水墨寫意當然也有高品,特別是這一畫品注重畫家主觀情感的發抒,所達的成就,是工筆畫所不及的,如陳淳、徐渭、八大山人等等,尤以八大山人的成就為最高,形象的高度提煉概括,筆墨的凝蓄蘊藉,還是從生活之中得來的;而徐渭卻顯得激情有余,觀察生活不足,筆墨也過于狂肆,顯得單薄了一點。 至揚州八怪及之后,所謂文人水墨寫意,變成了完全沒有生活依據的狂涂亂抹,其品格就不僅無法與八大山人相提并論,更不能以“文人畫”去鄙視兩宋院體工筆設色的工匠畫了。
潘天壽對意筆、工筆的態度,不僅貫穿在他對教學的要求中,同時也貫穿在他目己的創作之中。 因此,他雖然可以稱為是一位文人畫豕,但無論他的藝術觀點還是創作實踐,都是與一般的所謂文人畫家有別的。他早年走的也是一般文人畫家的道路,學徐渭、吳昌碩,縱筆亂涂,氣勢有余,法度不足。 但不久即自覺地加以收斂,其苦心經營的嚴肅認真態度,比之工匠的工筆畫法,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曾與徐建融討論中國畫技法的發展,徐提到潘天壽的畫法是“意筆工寫”,這是很有見地的。
吳昌碩曾對潘天壽早年的畫法提出批評,說是:“只恐荊棘叢中行太速,一跌須防墮深谷,壽乎壽乎慎爾獨!”其實,這也是對一般文人寫意畫法的當頭棒喝!寫意畫長于發抒畫家的主觀情感,而主觀情感的無節制發抒,加速度越來越大,人的心態便不能平衡,畫法亦越來越狂肆,兩者如火上加油,,油上添火,發展下去,后果不堪設想!而以“慎獨”緩“速”的“意筆工寫”,則如懸崖勒馬,不僅防止了寫意畫的直墮“深谷”,而且使寫意畫峰回路轉,柳暗花明,別開新境。
確實,像潘天壽這樣的大寫意花鳥畫品,是傳統中前無古人的,但它確確實實又是扎基于傳統的基礎之上,因此有傳統大寫意之長而又能避其之所短。遺憾的是,在中國畫教學中,能體會潘先生這一苦心的并不是很多。
近代四大家中,我個人的看法,潘天壽、齊白石的成就在吳昌碩、黃賓虹之上。 但齊的詩文功夫不如潘,所以,其意境“俗”的因素多了一點,大俗雖然大雅,但比之潘天壽畢竟稍遜一籌。 同繪畫創作一樣,潘天壽的詩文也是認認真真地刻意經營而成的,法度非常森嚴。 在藝專學習時,國畫科的詩詞課由潘先生執教并上大課,所以,我算是他正式的學生,而不是如花鳥課那樣只是旁聽生。 課后我學做了幾首詩詞,拿給潘先生請他指點。 潘先生看了很高興,說我的才氣很好,但因古文讀得少,所以不能暢達。 我認識到這一評語,既是對我的鼓勵,也是對我的批評。 因為有“才氣”的人往往憑小聰明不愿下苦功夫,而想方設法地走捷徑。藝術之道與任何學問一樣,都是沒有捷徑可走的。
就詩詞與傳統繪畫的關系而論,從王維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到蘇軾的“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以及其他一些歷代的大畫家,無不以詩境為畫境,以畫境為詩境,庶幾不墮俗品。 因此,從那以后,我便自覺地加強了這方面的學習,用以涵養自己的畫品,雖然距潘先生的要求尚有相當的距離,但亦終身受益匪淺。 我畢業到上海工作后,潘先生還給我來信,說我“天資超逸”,又說“寓居滬上環境尤佳,書畫定大有進步,有須至希一覽成績如何”。 如此等等,更使我加倍警惕,要以“天資”與苦功相輔相成,并充分利用上海的有利環境,使自己在藝術上不斷取得真正“大有進步”的成績。
以上所回憶的,是我在藝專求學期間及到上海工作后對潘天壽先生的點滴印象,雖然只是一些平凡的瑣事,但也可窺見中國美術教育界和中國畫壇一代師表的風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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