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聰自畫像
丁聰《東江百日雜憶》之二 1987年 (深圳美術館藏)
晚年丁聰這樣談論張仃早年的漫畫: “我很佩服他。因為無論我們怎樣——我是生在上海的,一直長在上海——我們畫的那種漫畫都是輕飄飄的,沒有分量。他抗戰爆發就跳出來,他也真是畫是好,又重又厚,學是學不來的。后來我一想,沒辦法,他是東北的真正深受侵略壓迫的人。他有一種感情,你沒有,怎么畫得出來?”——這番即興的評價雖籠統,而且有點絕對,卻清楚道出丁聰與張仃的藝術風格的差異(“輕飄”與“重厚”),和地域風土養成的文化性格的差異(“上海”與“東北”)。正是這兩種差異,造成張仃與丁聰不同的藝術天性與審美趣味。這是無可如何的事情。
其實,前述張仃回憶中一句坦率的批評,已曲折透露個中消息:“我認為小丁的漫畫太注重素描的關系了”。對照丁聰當時的漫畫作品(如1939年發表的控訴日寇的《逃亡》),給人“果然如此”之感。究其原因,原來丁聰自小學畫全憑個人愛好,沒有受過洋畫學院式的訓練,長大后發現畫畫不是一件簡單容易的事情,為免受正統畫家的“不會畫畫”之譏,在素描上下過很大功夫。然而,素描功力也是兩面刃,既可以給畫作帶來栩栩如生的真實感,也可以束縛畫家的想象力。具體到漫畫這種畫種,后果更嚴重,因為漫畫的藝術特征和看家絕活就是變形與夸張,一旦“太注重素描關系”,就會削弱這種藝術特征,處處受到明暗、透視法則的掣肘,妨礙畫家的視覺想象力與筆墨線條的自由生發。正如張仃所論: “夸張和變形是漫畫的兩件法寶;有了這兩件法寶,漫畫便一身是膽;如果取消,就等于解除武裝,漫畫就只剩下了‘畫’。”(見張仃《漫畫與雜文》)。好在丁聰很快悟到這一點,盡力補救,努力突破“素描關系”的束縛,在“素描”與“變形夸張”之間找到一種平衡,到1940年代中期,創作出《現象圖》《現實圖》等傳世之作,形成丁聰特有的漫畫風格……
張仃自寫像
張仃與丁聰再見一次相會,已是革故鼎新的新時代。來自延安的中共首席藝術設計師張仃成了中央美院的教授,任實用美術系任主任;著名漫畫家、資深報刊編輯小丁,經廖承志推薦,在新中國對外宣傳畫報《人民中國》任副主編兼編輯部主任。(值得一提的是,《人民中國》的前身是《東北畫報》,而張仃恰好是《東北畫報》的創辦者,1946至1949年任主編)這是一個激動人心、充滿希望的時代,也是兩位畫家見面較為頻繁的時期。張仃的許多作品,登在丁聰主編的《人民中國》上。
經歷過那幾年意氣風發、歡欣鼓舞的幸福時光,暴風雨突然降臨。在那場風云變幻的運動中,丁聰被劃為“右派”,發配北大荒,張仃卻陰差陽錯,升任中央工藝美院第一副院長。他們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大了。又過七八年,更大的暴風雨洶涌而至,這次張仃首當其沖,煉獄的烈焰,使他一夜白頭……
1957年之后的整整二十年,張仃與丁聰幾乎不通音問,他們似乎彼此遺忘了。然而,不泯的良知,對藝術的摯愛和劫后余生的感悟,使他們的靈魂于無形中彼此靠近,一切盡在不言之中。1978年初張仃復出,中央工藝美院百廢待興,立即向丁聰發出邀請,請他幫助編中央工藝美院的校刊《裝飾》雜志,引領年輕的后輩,而此時丁聰尚未獲得平反,仍在中國美術館打雜。
張仃漫像,丁聰畫
不同的經歷、機遇及才秉,造就張仃和丁聰不同的藝術軌跡,而憂國憂民,據仁游藝,卻是他們一以貫之的共同的追求。應當說,氣氛寬松的晚年才是兩位畫家真正的黃金時代:張仃在畫完揭批“四人幫”的漫畫《立此存照》(1976-1977)組畫之后,金盆洗手,告別漫畫,從此專心致志,以枯焦厚重的筆墨揮寫色彩斑斕的大千世界,釋放內心的焦慮與激情,營造渾厚華滋的藝術世界,開辟出焦墨山水新境界;丁聰則不忘初心,重拾漫畫,在當年《現實圖》《現象圖》的基礎上再出發,以敏銳深邃的眼光,溫潤而雋永的線條,諷刺抨擊現實生活中的種種丑陋、不公、愚昧與乖謬,成為新時代名副其實的“啄木鳥”……
晚年的張仃
1996年,丁聰八十壽辰之際,應《光明日報》之約,張仃撰寫《不畫句號的小丁》(《光明日報》1996年9月7日),文章追憶往昔,論述丁聰的漫畫藝術,高度評價他40年代的代表作《現象圖》與《現實圖》,認為與將兆和的《流民圖》具有同樣的藝術價值和現實意義,并對他晚年“不畫句號”的藝術探索精神與人生態度表示由衷的贊賞。
2008年,筆者為紫禁城出版社編《大家談張仃》,此時張仃91歲,丁聰92歲。筆者請托灰娃(張仃夫人)向丁聰先生索文,然而先生疾病纏身,已不能執筆。最后通過電話,灰娃記下丁聰對張仃的評語: “張仃是個大好人,很正派,畫也畫得好。今天,像他這樣有良知,有大才干的藝術家,不能說沒有,但也不多少見了。”
這顯然不是廉價的相互吹捧,而飽經風霜、閱盡人世后的肺腑之言。他們是君子之交。
丁聰生于1916年,逝于2009年,享年93歲。張仃生于1917年,逝于是2010年。享年也93歲。
2023年3月10日
(作者系中國社科院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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