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十年里,全球的眾多明星建筑師們找尋著新穎的形式與異形的結構,而奇普菲爾德的作品被普獎評委們稱贊為“ 優雅、內斂,具備永恒感,有干凈利落的結構和精致的細節”,他們更指出,“在經手的每個項目中,他都巧妙地選擇了最有效的方法,而不是那些可能只會強調建筑師藝術天分的東西。也因此,這位天才建筑師本人的身份幾乎看不見了。”
這段評語與奇普菲爾德“建筑本身比建筑師更重要”的宣言不謀而合,他雖時常被媒體冠以“明星建筑師”的稱號,但始終以“反明星建筑”的姿態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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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末,奇普菲爾德與妻子搬去西班牙西北海岸的漁村科魯韋多居住。獲獎后接受電話采訪的奇普菲爾德聽上去并沒有顯得異常欣喜,他表示得到認可很開心,但又很快補充說:“uneasy lies the head that wears a crown ”,這短短一句,在中文語境里我們可以找到完美的詮釋: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大衛·艾倫·奇普菲爾德在獲獎后發的第一條ins,他尤其感謝了家人以及妻子。
王冠之重,重在選擇了不與時代合流,便不可避免受質疑。
2013年,奇普菲爾德獲得位于上海徐匯濱江的西岸美術館建筑設計。3公里長的徐匯濱江帶承載著這座城市發展“美術館大道”的巨大雄心,龍美術館、星美術館、余德耀美術館、油罐藝術中心等建筑設計先后被全球的明星建筑師們拿下,這里無疑是他們斗法的競技場,每個人都在尋找定義城市標志與文化先鋒的方法。
西岸美術館,?Simon Menges
從設計之初,西岸美術館被給予很高的期待,奇普菲爾德視建筑西側城市街道與東側黃浦江景的鏈接為設計中待解決的核心問題,最終方案將三個承載展廳功能的方盒子在平面上螺旋排開,中心交匯于一處公共的門廳,對公眾開放的書店和咖啡廳也被安排在這里,來往的人流從西側的城市街道和東側的濱江步道都可進入。然而當2019年建筑以低調、樸素、沉穩的姿態公之于眾時,對建筑師的質疑聲也出現了。在上海的美術館大道上,公眾期待一個足夠“亮眼”的設計。那時,小紅書、抖音等社交平臺的涌現,使得新一代觀眾的看展訴求,包括了在建筑內外尋找非日常的、極具視覺沖擊力的拍照打卡點。
西岸美術館,?Simon Menges
建筑師不做辯護,他更關心現代美術館的功能如何超越欣賞藝術,思考怎樣去最大化體現場地的公共性,這也是他本人對文化地標的詮釋。奇普菲爾德說自己對待建成作品,如父母放手讓孩童自我成長,而西岸美術館是他留給上海民眾審閱的答卷。
西岸美術館,?Simon Menges
2023年初,距離西岸美術館不過15分鐘車程的上海徐家匯書院,一座同樣出自奇普菲爾德之手的方盒子建筑,一開放便擠滿了參觀、拍照的人群:細長立柱形成的敞廊之下均是排隊等待進入的人潮,而面向徐家匯天主教堂一側的戶外涼廊出現冬日午后一座難求的場面。有趣的是,對這個建筑,奇普菲爾德和團隊并未在公開媒體上做過多宣傳,直至他獲得普獎,項目也還未被收入到事務所官方網頁的代表作之中,如此看,一切正朝著普獎評委所說“建筑師消失”的方向發展。
徐家匯書院,?REX ZOU
兩座建筑開放的時間差不足4年,都已成為人群聚集的城市公共客廳。今日的西岸美術館,無論朝向黃浦江還是城市街道的廣場,永遠不乏滑板少年、遛狗人士的身影,同樣在美術館一層中庭,眾多藝術與設計的愛好者沐浴在柱廊光影的古典美之中。結果不言而喻,那張留下的答卷被打出了高分。
徐家匯書院,?REX ZOU
1953年,奇普菲爾德出生在倫敦的一戶普通人家,4歲那年,曾做家具商人的父親將全家遷至英格蘭西南部德文郡的農場,奇普菲爾德在那長大,和家中的每個人一樣都在農場上干活,回憶起兒時,他說自己從未感受過特權。
幼年時期的奇普菲爾德和父親
或許從那時起,對社會平等、公共參與的意識便已經萌芽,并最終影響到了他的未來方向。
1970年代末,奇普菲爾德從倫敦的建筑聯盟學校畢業,先后進入理查德·羅杰斯(Richard Rogers)和諾曼·福斯特(Norman Forster)的公司工作,“在這兩家公司里,大家都癡迷于比要求的做更多。” 因此,他學會了“把事情做得比它們所需要的更好”。對材料細節的嚴格把控,成為之后他實踐中的標志性特征之一。
圣路易斯藝術博物館,?Simon Menges
以西岸美術館為例,立面外觀以半透明的玉石回收玻璃面板作為主要材料,在一天室外天光從明到暗而室內人工照明從暗到明的條件下,建筑體量產生或厚重或輕盈的變化;進入到室內,在展廳白墻之后是未經處理的粗糲肌理的混凝土列柱、肋梁與天花,以暗示徐匯濱江作為工業場地的過往。
西岸美術館,?Simon Menges
對海外項目能做到如此極致的控制,也源于奇普菲爾德 “ 建筑是一段互相協作的過程”的理念,他以高規格培養全球四個辦公室中的200多名員工,在疫情前的每個月都會飛往柏林、倫敦、米蘭和上海。而早年在日本的一段經歷,也使他在職業生涯的處處做到精準把控。
河流與賽艇博物館,?Richard Bryant / Arcaid
1985年奇普菲爾德成立自己的事務所,最初接到的工作是給日本設計師三宅一生在倫敦的店面做室內設計,也因此持續獲得了另一些為“百貨商場做店面裝修”的委托工作,不過工作大多發生在日本,奇普菲爾德在那里待了18個月。
?David Chipperfield Architects
雖彼時的他被英國衛報調侃成“店鋪設計師”,這段經歷促使他看見日本人將日常細節完善處理而將整件事情做得精美絕倫,從職業的角度說,曾經在室內設計上對尺度和材料的精準訓練,延續到了建筑設計上。
華倫天奴旗艦店,?Santi Caleca
他個性謙虛、低調且克制,可這也易被理解為單調和乏味,實際上激進與創新從他個人職業生涯的初始便顯露頭角:
1990年,攝影師尼克·奈特(Nick Knight)委托建筑師改造一棟位于倫敦的戰后小別墅。奇普菲爾德在建造中融匯了他在日本的所學——讓園林成為居住空間的一部分。
位于英國里士滿的私人別墅,?Dennis Gilbert / Hélène Binet
當周圍鄰居們把花錢修繕別墅立面時,奇普菲爾德以一個巨大的混凝土框架,連接室內與戶外,讓客廳得以向外敞開并欣賞園林里白樺樹的景致。 這一舉動實實在在地挑戰了保守的英國人,整條街上的鄰居向他們發起抗議,并給當時還是王子的查爾斯(Prince Charles)寫信。
位于英國里士滿的私人別墅,?Dennis Gilbert / Hélène Binet
對一切建造環節的精準把握,為建筑師的激進與創新提供了自信:在杭州的九樹公寓,車行完全置于地下層,保證了地面無車的宜人環境;在西班牙瓦倫西亞的美洲杯帆船大樓中有進深可達15米的巨大挑臺,建筑室外空間比室內更大;米蘭文化博物館中出現的異形中庭......
九樹公寓,?Christian Richters
美洲杯美洲杯帆船賽大樓 ‘Veles e Vents,’?Christian Richters
他遵循地方精神,也挑戰既有的建造規律,同時從人本身出發、拓寬城市更多的可能性。
米蘭文化博物館,?Oskar Da Riz Fotografie
奇普菲爾德曾指摘上世紀80年代是追求成果(product)而忽略過程(process)的時代,四十年后今天的社會風氣也并未發生太大轉變,但無論討論他的單個項目又或者是他幾十年的實踐,奇普菲爾德都在以自己信仰而嚴格把控過程中的每一處細節,也最終獲得精準指向的成果。
2020年,奇普菲爾德成為設計雜志《Domus》的客座主編,面對“What’s our Role?” (我們應充當什么角色?),他提出自己的雜志宣言:作為建筑師或規劃師,應當更專業地應對氣候與金融危機以及日益嚴重的社會不平等所帶來的挑戰,創造一個能夠更好地體現社區構建的世界,一個視高品質生活條件為基本要素的世界。
奇普菲爾德做客座domus雜志主編系列的第一本封面
同年他與瑞士建筑師雅克·赫爾佐格(Jacques Herzog)對話,赫爾佐格以長信回復的方式與他探討新冠疫情中對建筑和城市的思考。
domus發布
赫爾佐格:致奇普菲爾德的一封信
“對建筑可持續性思考、對建造環境討論” 是普獎授予奇普菲爾德的重要原因。面對這些,奇普菲爾德有其最直接也最被廣泛認知的操作進行回應:通過改造和更新的手段,將歷史建筑或普通的老建筑轉變為優雅、現代的空間,以此創建物質和文化上都持久的建筑。
皇家藝術學院總體規劃,?Simon Menges
2009年,重建后柏林新博物館的落成是再次定義建筑師職業生涯的項目。這座博物館在二戰期間遭受炮彈的襲擊,長久時間里只是勉強沒有坍塌的廢墟。歷時十年,奇普菲爾德攜建筑保護專家朱利安·哈拉普(Julian Harrap)以一種詩意的、類似考古方法的方式對博物館進行更新。
柏林新博物館改造前
柏林新博物館,?Ute Zscharnt
所有可用的原建筑碎片與殘余物,按照團隊認為合適的方式,納入建筑的每面墻、地板、門楣、柱子、飾帶、馬賽克和天花板中。建筑師將這個過程比作做博士課題研究,涉及“數以百萬計的決定”,包括技術、美學和政治方面。
柏林新博物館改造前后對比
他放棄重建已不復存在的內部設施,雄偉的門廳之中,新主樓梯延續原有的體量,但以簡約的白色混凝土臺階形式出現,新舊形成的對比, 猶如修復破損陶器時候注入的石膏清晰可辨。
柏林新博物館,?SMB / Ute Zscharnt
紐約時報的建筑評論家邁克爾·金梅爾曼(Michael Kimmelman)稱這是一場不否認戰爭創傷的現代改造,更不吝溢美之詞贊嘆:從此,柏林擁有歐洲最好的公共建筑之一!
?Tom Welsh
奇普菲爾德自中學時代便愛好藝術,進入金斯頓藝術學院讀建筑后又去往建筑聯盟學校,當時倫敦的校園以彼得·庫克(Peter Cook)、羅恩·赫倫(Ron Herron)等先鋒建筑師的教學為主導,同期在那里讀書的雷姆·庫哈斯(Rem Koolhaas)、扎哈·哈迪德(Zaha Hadid)也都在做著先鋒建筑的嘗試,在現代主義建筑形式路徑上探尋的他無意于那些觀點,甚至略顯保守。
柏林新國家美術館,?Simon Menges
2021年,奇普菲爾德完成對1968年現代主義建筑巨擘密斯·凡·德·羅(Ludwig Mies van der Rohe)設計的柏林國家美術館的整體翻修,這期間大約35000件構件被清理、拋光然后再次使用。作為密斯在柏林的最后一件作品,這件4000平方米、8根鋼柱支撐巨大鋼結構平頂的建筑無疑是密斯對極簡設計信念的極致堅持。奇普菲爾德與團隊用6年時間解決這棟建筑因年久失修以及戰后柏林建造條件局限造成的諸多問題,并花費了1.4億歐元。
柏林新國家美術館,?Simon Menges
然而在開放后,公眾發現它看起來像是從未被改造過,加之建筑在功能上的一些不適用及歷史保留意義,改造項目引發了巨大的爭論。其實“從未被改造過”的感覺正是奇普菲爾德采用的修繕策略:“as much Mies as possible ” (“像密斯一樣”),雖然謙卑地隱藏起自我,奇普菲爾德追求力量、秩序和控制的邏輯依然貫徹在這個改造項目上,他以不斷發展和更新的現代主義維護起五十年前密斯在現代主義建筑上實踐的信念。
詹姆斯·西蒙美術館,?Simon Menges
奇普菲爾德的每座建筑都順應當地的條件,在建筑可持續性話題熱鬧討論的當下,他直指“只考慮哪種類型窗戶或哪種類型隔熱材料”的解決方案過于膚淺,他希望在建造發生之前建筑師就去思考規劃的問題,選擇合適的建筑類型、建造方式,甚至判斷一下這里是否需要新的建筑,畢竟新的建造是促使全球變暖的原因之一。
詹姆斯·西蒙美術館,?Ute Zscharnt
獲得普獎,奇普菲爾德的生活并未起太多變化,他與太太、女兒居住在科魯韋多這個西班牙加利西亞地區的漁村,經營著一間提供酒水的餐吧,他自嘲如果把得獎消息告訴來喝酒的客人,“他們大抵也不在乎”。早在1990年代,奇普菲爾德就帶著家人來這度假,并買下濱海路上一排別墅中缺口的一塊土地,建造了一座有著全景落地窗的四層別墅,經過二十多年的使用,房子雖顯老態卻充滿生活的趣味,比如奇普菲爾德會把海灘上漁民開鑿的花崗巖石頭撿回家。
科魯韋多的私人住宅,?Hélène Binet
當然在這里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發生,2017年,奇普菲爾德建立RIA基金會,旨在探索當地生活的可持續發展問題,2021年他們與當地主管基礎設施和交通的政府部門展開合作,對新的城鎮公路工程規劃展開研究與思考。
科魯韋多的私人住宅,?Hélène Binet
而反觀中國的建筑與設計界,2023年普獎的揭曉有些許“攪動一池春水”的意味。 如今的我們正經歷著城市化率躍升后建筑行業的衰落,無論在媒體平臺或社交平臺都充斥著“學建筑有什么用”、“建筑師如何轉行”的焦慮討論。奇普菲爾德的獲獎無疑給我們帶來對行業和職業的范斯:曾經轟轟烈烈的建造年代,我們時常矚目的是明星建筑師們的明星作品,而在當下,奇普菲爾德樹立起這個行業真正的“范式”:以謙卑的姿態關注更長遠的目標,不懈追求公民和公共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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