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逵夫
《宋書?顏延之傳》言顏延之“少孤貧,居負郭,室巷甚陋”。他的曾祖官至右光祿大夫,祖父曾任太守,父為護軍司馬,而至顏延之竟窮困如此,應是其祖上皆廉潔持守,不置房地田產,唯寄居官舍,以俸祿養家。故至其父去世,家無長物,子孫“居負郭”,與負販者為鄰。
顏延之塑像
我以為,正由于這樣的家風,造就了顏延之剛正忠直與“好讀書,無所不覽,文章之美,冠絕當時”的品性與文才,其風延及其子顏竣、顏測、顏 ,皆有令譽。他雖然字“延年”,但看來父或祖為他取名“延之”,是希望他能延承家風,使不斷絕。
他所著《庭誥》,實即家誡,篇幅宏大,與后代精煉歸納為若干句的家訓不同,不僅有所訓誡,且多論理。這反映了他的一部分思想。其《庭誥》云:
流言謗議,有道所不免,況在闕薄,難用算防。接應之方,言必出己。或信不素積,嫌間所襲,或性不和物,尤怨所聚。有一于此,何處逃毀?
他對世事看得十分透徹。對此,他的對應辦法是:
茍能反悔在我,而無責于人,必有達鑒,昭其情遠,識跡其事。日省吾躬,月料吾志,寬默以居,潔靜以期,神道必在,何恤人言。
他以此教子孫,完全合于儒家處世之道,但他處于亂世,至其子一代則朝政與社會一樣混亂、仕宦道德淪喪,國家頹敗更甚,他的這一套便很難適應。所以其長子顏竣雖欲力挽頹風,且有功于國家,而竟以剛直敢言隕命。但無論怎樣,我可以由此看出顏延之的思想品格。
作為詩人、作家,顏延之留到今天的作品只有詩三十多首,賦四篇,文三十多篇。另外,還有些學術著作,同樣散佚嚴重。但由留下來的一些作品,我們已可以評判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
清影明正德退翁書院刻本《詩品》
南朝鍾嶸成書于梁天監十三年(514)至十七年的《詩品》在其總論部分評顏延之的詩:“斯五言之警策者也。所以謂篇章之珠澤,文采之鄧林。”該書卷中專評云:
其源出于陸機,故尚巧似。體裁綺密,然情喻淵深,動無虛發 ;一字一句,皆致意焉。又喜用古事,彌見拘束。雖乖秀逸,固是經綸文雅;才減若人,則陷于困躓矣。
末兩句,有人可能會有所誤解。《論語?憲問》:“南宮適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若人即此人。
《論語》此處指南宮適,孔子稱贊他是真正的君子,是尚德之人。《詩品》中這里是以“若人”指顏延之。民國時的葉長青《詩品集釋》云:“二句謂才不及顏者學養,則蹈于困躓矣。”“若人”不是他人,“陷于困躓”不是就顏延之而言。
鍾嶸這段評語中前兩句是指出其風格的淵源,從“體裁綺密”至“皆致意矣”給了很高的評價。后半部分指出其特征,從“雖……固……”的句式可看出主要是肯定;末尾言其一般才力不足者不易學。此評之寫成,距顏延之的逝世也就是六十來年。
梁蕭統與當時文壇才俊所編《文選》收顏延之《赭白馬賦》一篇、詩二十一首、文五篇,就篇數而言,在南北朝作家中僅次于謝靈運、鮑照、江淹、謝朓(《詩品》中鮑照、江淹、謝朓也在中品)。
汪鳴鑾書顏延之《赭白馬賦》
比《詩品》和《文選》成書更早的劉勰的《文心雕龍》中,其《總術》篇也引及顏延之的“筆”“言”之辨, 可見其推崇之意。學者們認為顏延之的成就不及謝靈運,目前學術界看法基本一致。
但即使這樣,在詩賦創作十分繁榮的整個南北朝時代能居于前四、五名的詩人,已經是很了不起了。當然,究竟顏延之和謝靈運誰的文學成就更高,學者的看法也并不完全一致。《詩品》引顏延之當時之人湯惠休之語:“謝詩如芙蓉出水,顏詩如錯彩鏤金。”
清末著名詩人與詩論家陳衍在其《詩品評議》中云:
竊謂顏詩鏤錯處頗尠,殆指“玉水方流”“璇源圓折”等語。然實未數數然也。據湯說,謝勝于顏。然《北使洛》《五君詠》諸篇,沉雄簡練,轉過康樂。
明許學夷《詩源辯體》是特別推崇謝靈運的,但該書卷七第一五條也說:“然延年較靈運,其妙合自然者雖不可得,而拙處亦少,觀其集當知之。”清末劉熙載《藝概?詩概》云:
《藝概注稿》
顏延年詩,體盡方幅,然不失為正軌,以其字字稱量而出,無一茍下也。《文中子》稱之曰:“其文約以則,有君子之心。”蓋有以觀其深矣。
這是聯系其思想作風而言,所以評價更為確當。書中又云:
延年詩長于廊廟之體,然如《五君詠》,抑何善言林下風也。所蘊之富,亦可見矣。
這里從其風格之多變和反映思想之寬廣方面評價其文學素養之深。我想,這一些,應予以充分注意。
對顏、謝之高低,學者們的看法不一,我以為主要是著眼點不同的原因。在長期的封建社會統治階級內部斗爭激烈,文人深感仕途艱險、身家難保的情況下,很多文人可能更欣賞謝靈運超脫現實、悠游山水的情趣,而并不認同顏延之的處世態度。
當然,也有些人是注意于前人的評論,有些人是注意于作品的數量。我的看法是,總體來說,謝靈運創作成就要高一些,但二人各有所長,聯系其思想情懷言之,顏延之的創作在文學史上的意義更大一些。
有的書中說:“顏延之在當時雖然名聲很大,與謝靈運齊名,而其藝術成就是遠不如謝的。” 我覺得將他們的差距拉得太大,并不合于歷史實際。《詩品》列謝靈運在上等,但也指出其“尚巧似”“頗以繁蕪為累”。客觀地看,他們是各有特色,各有短長。
明刊本《顏延之集》
這些年,學術界關于顏延之的研究發表了二十多篇論文,其中有些很有分量的論文,有些相關論著對顏延之的評價有所提升,對以往一些沒有關注到的問題如文學思想等也有所論列。但至今沒有一部研究顏延之作品的專著,也沒有一本其詩文的箋注本,與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很不相稱。我以為造成這個現象的原因有二:
一是對顏延之生平與思想研究不夠,未能關注到他所能秉持的思想、人生信條,他對榮辱升遷的看法在當時社會條件下的可貴。這些都充分地體現在他的詩、賦、文與相關論著中。文學作品自然要看其藝術上所達到的高度,但也不能不看到其中所體現的情感。
無論如何,詩與其他各體文學作品,都是反映社會現實、抒發作者的情感、表達作者的愿望的;而如果反映社會面廣而且真實,抒發的感情與廣大人民的感情相通,表達的愿望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廣大人民的愿望,那么這作品就更有意義。我們將顏延之家庭,他的兒子顏竣的作風、官聲,他在《庭誥》等著作中所反映的思想等幾個方面聯系起來看他的詩賦作品,我以為會有些新的認識。
馮文蔚書顏延之《赭白馬賦》
二是至今沒有一個收錄相對完整、確當、輯校精到的著作集。《隋書?經籍志》中的三十卷本、二十五卷本《顏延之集》及一卷《顏延之逸集》,大約在宋代已大部分亡佚。明代以后人所輯各本多有遺漏與誤收,有的著作,如較集中表現了顏延之思想的《論語說》,究竟是否為顏延之所著,學者們看法也不一致。
同時,其著作在流傳中形成了不少訛誤與混亂。如晉司馬彪《后漢書志?輿服志》梁劉昭注兩處引“顏延之《幼誥》”之文,而《隋書?經籍志?經部》“小學類”著錄:顏延之“《詁幼》二卷” 。《經典釋文?爾雅音義下?釋蟲》又作“誥幼”,《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通志?藝文略》“小學類”又俱作“詰幼文”,《廣韻?一董》“唝”字下又有“告幼童文”之名目,而宋王應麟《玉海》卷四引《舊唐書?經籍志》又作“詁幼文”。一本書的書名就有六種寫法,越傳越亂。書名當且如此,可知有關論著的散佚與所存論著文字上的錯訛情況。
所以我認為對顏延之及其作品應下功夫作一翻研究。
楊曉斌同志于2002年在我處攻讀博士學位。他專攻魏晉南北朝文學,故我和他商議后博士論文確定為“顏延之生平著述考論”。2005年畢業論文答辯中,得譚家健、張新科、霍旭東、張崇琛、王福成等先生的好評。
畢業以來,他繼續搜集資料、對有關問題做進一步深入細致的探索。其間到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作博士后,得劉躍進先生指點,到國家圖書館進一步查閱有關資料,對論文不斷進行修改。今即將問世,請我作序,故談一點個人看法。
明刊本《顏光祿集》
《顏延之生平與著述考論》,緒論之外,分“生平諸問題考論”“著述考論”“別集與《顏延之集》版本研究”三編。
第一部分,針對已有顏延之研究中存在疑問或研究薄弱的地方,一一加以考證和論述。通過對八個問題的考辨論述,顏延之生平相關問題就比前顯得明晰。
第二部分提煉為九個問題。可以發現:顏延之的著述多,內容豐富。只是散佚嚴重,有的為殘篇,有的僅存書名或篇名。清人曾作了一些輯佚工作,但也有疏漏和失誤。通過對顏延之著述的輯佚與考證辨偽的全面清理,我們對他的創作及學術生涯,對他的思想、行為有了更全面的認識,也為進一步的研究提供了可靠的資料。
第三部分提煉為五個問題。書中指出今傳本《顏延之集》不是原結集本,而屬于后輯本或新輯本,從文獻來源來看,屬于三次文獻或曰再轉錄文獻。在多次的轉錄過程中,訛、脫、衍、倒時有發生。因此,對于傳本《顏延之集》內容的校勘與考證就顯得尤為必要。
林則徐書顏延之詩
曉斌同志在具體的研究過程中避開了他認為已有定論、為學界所認可的一些研究內容與成果,沒有進行一般的綜合性研究,而是針對顏延之研究中存在疑問或缺乏深入探討的地方,突出問題意識,就一些懸而未決的問題或需要重新思考的問題,加以探究和論述,在研究理念和研究方法等方面也吸收眾長,有所創新。
從文獻傳播的角度來考察,顏延之的著述留存和別集流傳情況與六朝時期很多作家作品的命運相類似,對這個個案的研究,其實就是對一個作家類群的研究,具有較為普遍的意義。
從文學史的角度來考察,顏延之小陶淵明十二歲,年長于謝靈運、劉義慶、謝莊、鮑照、沈約,至于蕭衍、謝朓以后諸家更不用說要遲得多。又由于他文學上成就高,而且還有賦、文及有關思想修養論著,對南朝的文學有較大的影響。時過境遷,不同時期和不同作家、學者對其成就和地位有不同的評價,顯出較大的落差。
從研究方法和學術理念來說,曉斌同志試圖以顏延之為代表和一個透視點,通過梳理其著述留存及其別集流傳情況,探尋出一些帶有普遍性和規律性的特點和結論,以便為其他六朝作家的研究提供可資借鑒的方法與視角。我覺得這個目的基本上達到了。
其書稿已被列為“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說明國家社科基金評審委員會學科評審組專家充分地肯定此書所取得的成績。當然,學術研究是無止境的,曉斌同志在進行相關后續的項目當中,可能對本書中某些問題還會有新的認識,學界同仁也可能會對一些問題作進一步的討論。這些都是我們所期待的。是為序。
2015年10月5日于西北師范大學滋蘭齋
序二
譚家健
顏延之(384—456)是南朝劉宋時期的著名文學家,元嘉文壇領軍人物。他比陶淵明小十幾歲,和陶淵明是好朋友。比謝靈運大一歲,當時詩界并稱“顏謝”。然而,長期以來,學界對顏延之的研究遠不如謝靈運。
《顏延之及其詩文研究》
據我所知,研究性的專書,迄今只有臺灣學者黃水云的《顏延之及其詩文研究》(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89年出版)。《顏延之年譜》分別有季冰和繆鉞兩種(篇幅相當于文章,非專書,發表于20世紀前期),研究性論文也不多,而且集中在思想及詩歌方面。《顏延之集》尚未見有人重新整理出版。這種情況表明,顏延之的研究還相對薄弱,與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是不相稱的。
楊曉斌同志于2005年在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取得博士學位,其博士論文即以顏延之為題。近年來,他不斷加工修改,補充擴展其論文成為專著,即將正式出版面世。我認為,這是南北朝文學研究的一項新成果,值得歡迎和推薦。
我有幸參加他的博士論文答辯,最近又重新讀過即將出版的書稿,覺得此書在以下幾方面取得了新的突破。
《文選顏鮑謝詩評》
上編,顏延之生平諸問題考論。
歷來歧見頗多,本書歸納為八個問題,分別加以考證。之后確認,西晉末期,原籍北方的瑯邪顏氏南遷,定居于建康長干里顏家巷,即今南京城中華門一帶,延之出生于此地,死后葬于南京城西北幕府山西之老虎山附近。
東晉時有兩位與顏延之同姓名者,其一曾任鎮東司馬,另一位為王恭麾下大將,均為武人,不擅文事。顏延之性情偏急,率意直言,故綽號“顏虎”,唐人避高祖李淵之父李虎名諱,改“虎”為“彪”,宋代刻書大多改回來了,也有未改的,都是指顏延之其人。
顏延之出仕,今人多認定在三十歲以后,本書作者經過考查,認為應在二十二歲左右。顏延之出任始安太守當在宋少帝景平元年,一年后離任,回到家鄉過了一段隱居生活。
元嘉三年征為中書侍郎,元嘉十一年,因得罪當權者劉義康而貶官外放,元嘉十七年至二十九年再度出仕,二十年遷國子祭酒、司徒左長史,二十五年被劾免官,二十六年又起復,任秘書監、光祿勛(故后世稱“顏光祿”),二十八年任太常,三十二年致仕,不久卒于家,享年七十二歲。
晉宋之際,皇位多次更迭,政局動蕩險惡,許多文人不得善終,謝靈運、范曄、鮑照、王融、謝朓……,皆中青年時即被殺害。顏延之得以保全性命,原因在于他政治上不躁進,常以佯狂掩其狷介,門第偏低,對世家大族未形成威脅,歷年任職多屬祭祀、禮儀、文書、文教之類,未曾參與國家軍政大事和高層決策,在各派政治勢力的眼中,他不足影響大局,沒有太大危險,故得保天年。
以上問題,前人諸說多有含混,有歧異。本書作者認真梳理,仔細考辨,反復比較,資料充足扎實。所作論斷,相當堅實可信,較前人其他各說,更具說服力。
明萬歷漢魏諸名家集本《顏延之集》
中編,顏延之著述考論。
中編屬于文獻學研究,分為九個問題,主要考釋、輯錄傳本《顏延之集》失誤或輯而不全的著述,并對誤收之詩文進行辨正。如:屬于經學類的《論語說》有十六則,禮學類的《逆降義》一篇,小學類的《幼誥》六則、《纂要》三十多則,家訓類的《庭誥》佚文若干,佛學類的《論檢》《折達性論》《離識觀》《通佛影跡》《通佛頂齒爪》《通佛衣缽》《通佛二氎不燃》《妄書禪慧宣諸弘信》等,注疏類的阮籍《詠懷詩注》四則。
對上述資料之名稱、真偽、性質,考證相當縝密。對于顏延之的詩,前人輯錄有些疏失。宋人葉廷珪的《海錄碎事》即誤收顏延之詩十二首,其中不少是江淹的詩。還有的詩,詞句顛倒,文字訛奪。
關于顏延之詩文,逯欽立輯校《宋詩》誤輯、誤收顏延之詩三則。詩文集中漏收的詩文還有《白雪詩》《獨秀山詩》《顏含碑銘》《王球石志》。以上這些資料,作者取同時代相關作家作品互相核對,旁征博引,用功極勤,可以視為定論。
《顏延之集編年箋注》
下編,顏集之別集與《顏延之集》的版本研究。
分為五個問題:1.別集、逸集考辨及《顏延之逸集》的性質與內容;2.古本顏集的結集與流傳稽考;3.傳本顏集之版本考述;4.顏集之版本源流考論;5.傳本顏集的編輯途徑等等。
作者經研究后認為,梁武帝時有《顏延之集》三十卷,逸集一卷,梁末毀于兵火。隋唐時存集為二十五卷,南宋中興時僅存五卷,南宋末亡佚。明以后重新集結刊行,主要有兩種不同名稱:《顏延之集》和《顏光祿集》,流傳至今。傳世本有四個系統:黃省曾輯本、汪士賢校刻本、《顏氏家傳》本、《七十二家集》和《名家集初刻》本。
其中《顏氏家傳》本之《顏光祿集》內容全面,校刊精良,是各種傳本中最佳者。但由于多次轉錄,訛、脫、衍、倒,時有發生,重新校補顏延之集的工作,仍然十分艱巨。
本書在研究方法上有所創新:
第一,宏觀考察與具體考評結合。將顏延之置于特定的時代背景之下,通過分析當時的政治關系、政局變化,社會風尚和文學思潮,作為他的活動坐標;然后以本傳為主,參照其他史籍,考訂顏延之的有關生平行事,在此基礎上,系年、考辯,勾勒出具體可信的顏延之生活全貌。
第二,結合近年新的研究成果、新的學術手段,對傳世文獻進行再梳理,從中剔抉出前人尚未充分認識的新材料,達到推陳出新。
第三,采用“二重證據法”,將紙質本材料與考古所得地下出土文獻資料和金石材料相結合,通過兩方面的比照,鑒別傳世紙質本文獻的真偽,從而做出更為可靠的判斷。
《顏延之詩文選注》
第四,定量分析與定性研究相結合,把從類書、總集、佛藏、道藏、考古所得地下出土資料,以及清人輯佚所得顏延之佚文,進行整理、分類、排比,辨析,在定量分析用數字說話的基礎上,做出更符合歷史實際的輯佚與辨偽。
第五,推理與考據相結合。在注重材料、用事實說話的同時,用嚴密的邏輯演繹出合理的理論觀點。比如,古本《顏延之集》的結集與流傳問題,由于文獻記載的模糊和流傳鏈條的中斷,作者乃通過歷代目錄學著作和歷代史書中的《經籍志》或《藝文志》的著錄,尋繹各種傳本《顏延之集》之間的聯系,再經過推理和旁證,從而再現一條連續的古本結集與流傳的鏈條,勾勒出顏延之作品從蕭梁到南宋末年的傳播情況。
《中國歷代藝文志考評稿》
所以,我認為,從總體上看,本書對于顏延之生平與著作研究具有一定的總結性,是顏延之研究的重大收獲,是六朝文學研究者重要的參考書。
本書的題目說明其中心在于顏延之的生平、著述和文集版本問題。至于如何全面而科學地分析評論顏氏詩文的思想與藝術等等,本書基本上沒有涉及。這也許是作者有意留下的空白,也許是他下一個著手的課題。顯然,這個題目還有很大的空間,我真誠地希望作者繼續努力,不斷前進,精益求精,取得更大的成績。
2015年2月于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緒論:學術史回顧與研究現狀反思
顏延之(384—456),字延年,瑯邪臨沂(今山東臨沂市)人。在劉宋文壇,顏延之與謝靈運都以辭采聞名,并稱“顏謝”,他們的創作活動主要集中于元嘉時期,加上鮑照,后人稱他們為“元嘉三大家”。
一、顏延之研究學術史回顧
自劉宋以來,有關顏延之的研究大致可分為兩大階段。
(一)20世紀以前
根據各時期的主要研究成就和特點依次分為以下幾個階段:
劉宋之后的南朝時期。在史傳和相關詩論、文論中,評價、總結了顏延之的文學地位、文體觀點和作品特點。《宋書·謝靈運傳論》中評價了顏延之對劉宋文壇的貢獻以及在整個文學發展史中的地位,并概括了其詩歌特點。《詩品》較為集中地評論了其詩歌藝術淵源、特點和主要表現手段。《文心雕龍·總術》引述了顏延之“筆”“言”之辨的觀點。在蕭梁時顏延之別集結集,編集有《顏延之集》三十卷、《顏延之逸集》一卷。
紀昀評《文心雕龍》
隋唐時期。部分史書和子書中對顏延之其人其文進行了簡要評述。如《建康實錄》記載了顏延之生平行事,引述了其詩文代表作,概括了其詩歌的總體特點。文中子《中說》以德論文,認為德行對于文章有決定作用,顏延之有“君子之心”,因此其文“約以則”。
宋元時期。在一些詩話著作中,主要有《溪詩話》《歲寒堂詩話》《韻語陽秋》《二老堂詩話》《滄浪詩話》等,概括評論了顏延之詩歌的總體風格特征,以及有些具體篇目的藝術特色和表現手段,并指出了其某些具體的藝術表現手段對文學史中前后作品的繼承和影響。元代方回《文選顏鮑謝詩評》選取《文選》所錄顏延之詩歌進行了評點。
明清時期。由于《顏延之集》在南宋末亡佚,明代開始了《顏延之集》的重新編輯與刊刻,一直延續到清末,有了近二十種版本,成為我們今天研究顏延之及其作品的重要文本依據。
由于顏延之的著述散佚嚴重,清人做了許多專門的輯佚工作,從大量的總集、類書、史書和佛學著作中輯出顏延之佚文,如任大椿輯《小學鉤沉》、馬國翰輯《玉函山房輯佚書》、黃奭輯《黃氏逸書考》、龍璋輯《小學搜佚》、曹元忠輯《南菁札記》、王仁俊輯《玉函山房輯佚書續編》等,輯有顏延之《論語說》《逆降義》《幼誥》《纂要》《庭誥》《論檢》等佚文。還出現了專門的詩文選本,如明葉紹泰輯《增定漢魏六朝別解》本《顏光祿集》和清吳汝綸評選《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選》本《顏光祿集選》,對選錄詩文進行了評點。
《顏光祿集選》
綜觀此期研究,最大的成績在于《顏延之集》的編輯與刊刻、佚文的搜輯以及詩文評點。詩論、文論中對顏延之詩文風格、特點、成就的評論,為后來的認識和進一步研究奠定了基礎。
(二)20世紀初至今
1.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前。顏延之及其作品未能引起人們的普遍重視,研究成果相對較少。
此期專門研究顏延之的文章和著作很少,僅編撰有兩部年譜:季冰《顏延之年譜》[1]、繆鉞《顏延之年譜》[2]。大多數文學史著作都把顏延之附于謝靈運之后,極其簡略地介紹了顏延之的生平,以及以《五君詠》《北使洛》《還至梁城作》為代表的詩作。劉大杰《中國文學發展史》[3]中試圖矯正已往的看法,較為詳細地論述了顏延之的思想和精神品質,并較為客觀地評價了顏延之詩作的藝術特色。
20世紀上半葉出版的幾部《中國文學批評史》中[4],多數都沒有提到顏延之的文體觀或文學思想。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5]在“文筆之辨”中分析了顏延之對于“文”與“筆”的看法,在“創作論”中提出“顏延年及其他雕章琢句的學說”,分析了其詩歌特點和對章句的主張,并單列“顏延之所謂‘詠歌之書’與‘褒貶之書’”一節,分析顏延之對于詩與文兩種不同文體的看法。該書是此期所有文學批評類著作中唯一闡釋、分析顏延之文體觀的,包含內容較為豐富,有蓽路藍縷之功。
《中國文學批評史》
2.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顏延之研究才真正起步,主要成績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
(1)生平與思想、性格的研究。主要有周建忠《論顏延之之“狂”》[6]、衛軍英《顏延之與陶淵明關系考辨》[7]、李之亮《顏延之行實及〈文選〉所收詩文系年》[8]、李宗長《論顏延之的思想》[9]等。除論文外,蔣祖怡在《中國歷代著名文學家評傳》(續編一)中單列“顏延之”一章,介紹了顏延之的生平行事和主要作品。[10]
(2)將生平、思想與創作綜合起來研究。主要有曹道衡《論顏延之的思想和創作》[11]、沈玉成《關于顏延之的生平和作品》[12]、楊曉斌《顏延之出為始安太守始末考——兼談〈祭屈原文〉等幾篇詩文的作時與背景》[13]和《論顏延之〈應詔宴曲水作詩〉的寫作背景、動機與主旨》[14]等,或從生平事跡確定作品寫作年代,或從作品內容分析當時的寫作動機和思想,體現出研究逐漸走向深入和細致。
《顏延之研究》
(3)詩文作品研究。主要集中在顏延之詩歌的分類、風格特征和表現手段等方面。較早對顏延之的文學創作成就與歷史地位進行全面介紹與評價的是周建忠《論顏延之的文學創作》[15]。
對顏延之詩歌進行分類研究的有李宗長《顏延之詩歌主題選擇的文化審視》[16]和吳功正《顏延之詩美成就論》[17]。揭示顏延之詩歌風格特征、成因的主要有錢鋼《論鍾嶸〈詩品〉對顏延之詩歌的評價》[18]、李宗長《顏延之詩歌風格論》[19]和吳懷東《顏延之詩歌與一段被忽略的詩潮》[20]。
分析顏延之詩歌藝術特色和藝術表現手段的主要有諶東飚《顏詩用典與詩的律化》[21]和《論顏詩“以用事為博”》[22]。探討顏延之詩歌藝術特色對后世影響的主要有陳書錄《論顏延之對偶詩對初唐律詩的影響》[23]和陳慶元《大明泰始詩論》[24]等。對于顏延之賦與文的研究非常薄弱,專題論文僅有李宗長《論顏延之的文與賦》[25]。
(4)作品輯佚與辨偽研究。專題論文有周田青《顏延之詩、文證誤二則》[26]和楊曉斌《類書、總集誤收顏延之詩文辨正》[27],主要對類書和總集中誤輯、誤引顏延之詩文進行了考辨。
(5)綜合性的研究專著。黃水云《顏延之及其詩文研究》[28],從顏延之生平、交游、思想、詩歌、文章、詩文評價幾方面,進行了比較全面的描述和分析。
(6)文學史和文學批評類著作中有關顏延之的份量逐漸增大。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出版的文學史中,開始專列“顏延之”一節,尤其是曹道衡、沈玉成《南北朝文學史》中,較為詳細地論述了其生平行事、思想、詩文內容和特點。
《魏晉南北朝文學批評史》
雖然至今沒有出現研究顏延之文體觀或文學思想的專題論文,但在一些文學批評史和文論類著作中已有闡述。如王運熙、楊明《魏晉南北朝文學批評史》[29]中闡述了顏延之的文學思想,材料、內容與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中大致相同,不過闡述更加細致。郁沅、張明高編選《魏晉南北朝文論選》[30]中,選錄了顏延之《祭屈原文》《五君詠》和《庭誥》(節錄),最后附有簡略的論述。
二、反思與展望
綜觀有關顏延之的研究,已經取得了一定的成績,尤其是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的研究,成績較為突出。但主要集中在顏延之生平、思想和詩歌研究方面,詩歌研究又集中在論述顏延之詩歌的風格特征和表現手段,與“元嘉三大家”中謝靈運、鮑照的研究相比較,對于顏延之的研究還不夠全面、系統。具體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顏延之生平研究中的某些疑問未能解決,個別問題至今缺乏研究。如有關顏延之初仕的時間與年齡問題;顏延之的名號問題,史籍中所稱引的名叫顏延之者不止一人,如不仔細分辨,容易混淆;還有的論著中把顏延之混淆為顏之推;顏延之的綽號,《南史》稱“顏彪”,一直訛傳至今。
《南史》
再比如,顏延之時期顏氏門第、顏延之的仕歷,都與顏延之的命運結局有著密切的關系,但缺乏研究。這些具體問題必將成為今后顏延之生平研究中的重點。
2.缺乏對顏延之著述的全面清理、研究,缺乏對《顏延之集》的歷時考察。顏延之的著述較多,內容博雜,除文學創作與文章寫作外,還有經學、小學、佛學、雜著、注疏,以及總集的編集。但今多散佚,有的僅為殘篇,有的只存書名或篇名。因此完全有必要分門別類地進行全面的清理。
《顏延之集》的結集與流傳問題比較復雜,大約結集于梁武帝時期,最初結集為《顏延之集》三十卷、《顏延之逸集》一卷,殘毀于侯景兵火和梁元帝的縱焚。到南宋中興時期僅有《顏延之集》五卷,并于南宋末年全部亡佚。
傳本《顏延之集》是從明代開始輯錄、刊刻而流傳下來的。因此史籍中記載的有些存目類或僅存篇名的著作,雖歸于顏延之名下,但傳本《顏延之集》中并未收錄,這就需要對顏延之的著述進行全面的梳理,并對《顏延之集》進行歷時的考察,才能確定較為全面的顏延之著述內容及其在《顏延之集》中的歷時歸屬。
3.缺乏對傳本《顏延之集》版本源流的研究。目前研究顏延之作品主要依據的是通行本《顏延之集》,即《四庫全書》抄錄的《漢魏六朝百三家集》本《顏延之集》,而這一版本并不是所有傳本《顏延之集》中最善者;同時,研究時依據版本的單一,限制了對文本的理解,甚至造成了誤解。
明萬歷金閶世裕堂刊本《顏延年集》
因此,描述傳本《顏延之集》的各版本特征,比較各版本的異同、優劣,分析各版本之間的關系,確定版本系統與源流,擇優選擇研究底本,這是研究顏延之作品與文學思想的基礎。
4.對顏延之著述的研究未與清人的輯佚成果接軌。清人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輯有顏延之《論語顏氏說》《庭誥》《纂要》《逆降義》《詁幼》,任大椿《小學鉤沉》輯有《纂要》,黃奭《黃氏逸書考》輯有《幼誥》《纂要》,龍璋《小學搜佚》輯有《誥幼》《纂要》,曹元忠《南菁札記》輯有《纂要解》,王仁俊《玉函山房輯佚書續編》輯有《纂要》等。把這些有關顏延之的輯佚成果與傳本《顏延之集》相對照,可以發現其中大多數是顏延之佚文,少數內容與傳本《顏延之集》異文,具有較高的研究和校勘價值。但這些輯佚成果未能引起顏延之研究者的注意與重視,未能納入對顏延之著述的全面研究之中。
5. 至今還未出現一個收輯全面、編校完善的《顏延之集》,也沒有整理校點注釋本,間接造成了接受主體和研究主體面的狹窄。因此,要在對傳本《顏延之集》的版本源流研究的基礎上,選定較好的底本,充分吸收前人已有的輯佚成果,并從類書、總集等史籍中進行新的輯佚,以其他傳本參校,重新編定為收輯全面的《顏延之集》。
另外,有關顏延之賦與文的研究較少,僅有李宗長《論顏延之的文與賦》,該文屬于初次探討,牽涉面廣,未能深入。黃水云《顏延之及其詩文研究》一書中將賦與文合在一起,總名“文章”,分為“內容”與“形式”兩節,描述多而研究少,未能揭示賦和文的本質特征以及詩賦與文的區別。今后應加強對顏延之賦與文(尤其是文)的研究。
通過對顏延之研究學術史的回顧,我們系統梳理了本課題研究的學術背景和學術史,并對此研究現狀進行了反思與指瑕,從而確立了本課題的研究方向、研究目標和研究重點。
本課題針對以上顏延之研究中的不足與薄弱環節,確定以具體的文獻考辨、文獻清理、文獻輯錄、作品流傳和版本分析為研究重點,在顏延之生平諸問題、顏延之的著述、顏延之別集和《顏延之集》版本等方面,提煉出一些制約深入研究和全面研究的具體問題或研究的滯后點,一一加以考證論述。
作者簡介
作者近照
楊曉斌,甘肅天水人,文學博士,現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土生導師。入選陜西高校“人文社會科學青年英才計劃”,陜西省“百人計劃”特聘教授。兼任中國駢文學會副會長。主要研究方向: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文學、古典文獻學。主持完成2項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顏延之生平與著述考論”“胡風東漸與漢魏文學新變”,主持完成1項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子課題“漢魏六朝集部文獻研究著作提要”。在《文學評論》《文學遺產》《文史哲》《文史》《文獻》《國學研究》《光明日報》《復旦學報》等發表學術論文80余篇,其中多篇被人大報刊復印資料《中國古代、近代文學研究》全文轉載。出版的古籍整理作品主要有《皇越春秋》《西行日記》 《西北歷程》 《續通鑒紀事本末》《陰鏗詩集》等,主編、主撰《歷代賦評注》(魏晉卷、南北朝卷)等。
注釋:
[1] 《清華周刊》第40卷第6期(總第569期,1933年11月)、第40卷第9期(總第572期,1933年12月)分兩期刊載。
[2] 見繆鉞《讀史存稿》,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3年版,第127—160頁。
[3] 劉大杰《中國文學發展史》,40年代初版,50年代曾修訂再版,60年代又修訂再版。
[4] 20世紀20年代出版的第一部文學批評史著作是陳中凡《中國文學批評史》,30年代有方孝岳《中國文學批評》、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冊),40年代有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朱東潤《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和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下冊)等。
[5] 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1934年由北平人文書店出版,內容只限于周秦漢魏南北朝部分。1943年改由商務印書館重排出版,分別題為《周秦兩漢文學批評史》《魏晉六朝文學批評史》《隋唐文學批評史》和《晚唐五代文學批評史》四本書。1957年,經作者修訂、合編,題為《中國文學批評史》,分兩冊由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出版,第一冊包括前兩本,第二冊包括后兩本。2003年上海書店出版社出版《中國文學批評史》,包括“周秦兩漢文學批評史”“魏晉六朝文學批評史”“隋唐文學批評史”和“晚唐五代文學批評史”四部分。
[6] 載《煙臺師院學報》(哲社版)1986年第1期。
[7] 載《杭州大學學報》(哲社版)第22卷第1期(1992年3月)。
[8] 載《鄭州大學學報》(哲社版)1994年第1期。
[9] 載《南京社會科學》1996年第6期。
[10] 見山東大學文史哲研究所主編《中國歷代著名文學家評傳》(續編一),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329—340 頁。
[11] 載《社會科學戰線》編輯部編《古典文學論叢》第四輯,濟南:齊魯書社,1986年版,第139—147頁。
[12] 載《西北師大學報》(社科版)1989年第4期。
[13] 載《西北師大學報》(社科版)2006年第2期。
[14] 載《甘肅社會科學》2007年第2期。
[15] 載《山東師大學報》(哲社版)1985年第5期。
[16] 載《貴州師范大學學報》(哲社版)1992年第3期。
[17] 載《齊魯學刊》1994年第1期。
[18] 載《中州學刊》1990年第5期。
[19] 載《江蘇社會科學》1992年第6期。
[20] 載《山東大學學報》(哲社版)1998年第4期。
[21] 載《求索》1994年第6期。
[22] 載《求索》1997年第2期。
[23] 載《南京師大學報》(社科版)1992年第1期。
[24] 載《文學遺產》2003年第1期。
[25] 載《貴州師范大學學報》(社科版)1996年第1期。
[26] 載《文史》第34輯。
[27] 載《文史哲》2006年第4期。
[28] 黃水云《顏延之及其詩文研究》,臺北:臺灣文史哲出版社,1989年版。
[29] 王運熙、楊明《魏晉南北朝文學批評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30] 郁沅、張明高編選《魏晉南北朝文論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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