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儒:富士康的偽命題

日期:2023-03-28 11:07:51 作者:fuli 瀏覽: 查看評論 加入收藏

怎么又是中國年輕工人的錯?當中外媒體又把富士康山西工廠暴動的主因指向90后時,我大嘆了一口氣。

本專欄在一季之內,三度撰寫以富士康為題的分析,是因為這家臺灣出身、世界最大的工廠,跟中國的關系實在太密切了。在富士康全球120萬員工中,大陸員工占了九成五,臺灣員工只有五千人,它更是中國最大的民營企業。然而,自從2010年跳樓事件以來,雖然中國人慢慢掀開了富士康的神秘面紗,但媒體還是對這家公司有著太多的錯誤認知與印象。鴻海董事長郭臺銘因此能夠拋出很多的“偽命題”,對內對外亂開空頭支票,有了操弄中國社會情緒的極大空間。

最近最鮮明的例子,就是山西工廠騷亂。難道60后、70后,就比較適合做工廠藍領,80后、90后就一定要當辦公室白領嗎?每個人的性格與志趣都是不一樣的,所以一間公司,不論是制造業或服務業,都必須找到適合的員工,來賦予他們職業化的訓練,并且給予長遠發展的機會與空間,這也就是我們所說的“人性化管理”(human-based management)。

人性化管理?你一定會問,不過就是坐在流水線組裝iPhone與iPad,過去在郭臺銘眼中,這些員工就是機器的代名詞,何需人性化管理?

30年來,郭臺銘一路把生產效率推到極致,他自己成為創造利潤的機器,也把勞動者都當成了機器。鴻海的管理制度,是將一百多年前追求生產效率的“泰勒化”科學管理制度,達到登峰造極的境界。許多西方企管大師,都對科學管理有很多批評及反思,因為人不是機器,沒有辦法每天單調地做同一個工作,一定要引進更多人性化的管理方式。

我們也都知道,軍事化的組織管理,早已在現代企業中不適用,但郭臺銘把持著過去底層中國人的無知與奴性,讓他得意忘形了這么多年。蘋果創始人Steve Jobs生前曾經力挺富士康說:你進去該處看到一間工廠,但是,天啊,里面有餐廳、電影院、醫院和游泳池。以工廠來說,它相當不錯。但在互聯網上的一個笑話段子是:富士康的休閑設備再好,有游泳池、有電影院,但沒有時間去游、沒時間去看,那有什么用。另一個笑話是:就像在軍 隊里,如果將軍沒有去游泳,小兵敢去游嗎?這顯示基層農民工的身心平衡問題,無可能在軍事化體系中得到滿足。自從跳樓事件后,郭臺銘才反思網絡信息的快速流竄,讓底層員工民智已開,不再那么容易忽悠,這使得富士康必須積極改善工作環境,并且開始采取人性化管理。

結果,山西工人打了郭臺銘一巴掌。因為這代表他過去兩年推行的人力資源政策改革失敗了,不論是帶著員工跳街舞,或者是調升薪資,都不能解決工人們的不滿情緒。富士康的保安們,對員工頤指氣使的歷史,已經有20年之久,他們就像是東德的秘密警 察,也像是明朝的東廠,更難聽的比喻是監獄的獄卒,在工廠內有著被賦予的極大權力。但這群保安們,真的懂得郭臺銘囑咐的人性化管理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因為他們肯定沒有受到完整的管理訓練,卻每天都在第一線處理員工事務,肯定會出差錯。

所以我們都看到,死亡、跳樓、暴動、騷亂,這些形容詞仍然緊緊纏繞著富士康。一間公司不能給員工幸福,不能把員工當作最重要的資產,無論營業額再高、出貨規模再大,都是不可持續(sustainable)的。

不可持續?因為富士康的高效率,很大原因是來自于經濟規模。一般來說,在歐美日等先進國家的工廠生產線,通常五六千人就已是很大的工廠了,中國工廠的生產線通常更大,但四五萬名員工也算是很多了,但深圳龍華廠容納了42萬名員工,人口規模相當于中小型城市。這么多的員工,這么少比例的管理人員,管理跨度(span of control)本身就是很大的挑戰,難度本來就很高。

富士康過去的成功,就在于能夠把這么龐大的人員組成一個有效率的運作體系。好比隊伍作戰,一個個排、連、營、師,在同時間都能有共同的目標,最大的效率。透過這種高效運作,鴻海因此把許多國際大廠硬是比下去,創造出驚人的成長,也創造當今世上無人能及的代工龍頭,但是不論在山西或中國其它地方的工廠,員工發生騷亂的情形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這證明富士康的管理跨度出了問題,同樣是不可持續的。郭臺銘確實沒有學乖,成都、重慶、鄭州等新廠,都是五萬到十萬的員工規模,我們每天在媒體上看到,都是地方政府幫忙找人,甚至給予高額補貼的,一個人頭五百起跳,工廠管理難度依然很高。尤其如果沒有招商引資政策的用地、物流、人力、稅務優惠,還有把污染留在了中國土地上,一臺筆記本、一臺平板能夠賣這么便宜嗎?中國的納稅人們,熱情補貼了全世界的3C消費者。

富士康也從來不是一家光明磊落的公司,企業內彼此猜忌、不信任的文化,出入廠區各處都要嚴格檢查,也造成年輕工人無法適應。舉例來說,思科與華為都是富士康的大客戶,他們都委托富士康制造網絡通訊設備。但在同一個富士康生產基地出來的產品,貼上品牌送到渠道后,一下子卻成了競爭關系。為了讓思科與華為都放心,郭臺銘會規定:兩個客戶的產品,在兩個工廠中生產,由兩組人馬負責。這兩組人馬,可能一組穿紅色制 服,一組穿綠色制 服。雙邊不僅信息不交流,在餐廳、宿舍中甚至不能講話,一被發現就要受保安嚴格處罰。走進龍華廠,就像是闖入了一座巨大的迷宮,因為所有廠房長得都一樣,唯一不一樣就是小小的廠房編號。A廠房的員工,卻一輩子都可能走不進就在旁邊的B廠房,因為人員出入都有嚴格管制。這樣的嚴厲軍紀,確實讓客戶放心,也從沒有出過大紕漏,但問題來了:同一家公司的員工,卻把彼此當作敵人,事事都要保密防諜。另外,鴻海的管理人員,常常會在生產線丟置不良品,來測試一線作業員的警覺性。這本來是無可厚非的質量管理動作,但在賞罰嚴明的環境下,就徹底摧毀了員工的安全感,取而代之的是,惶惶不可終日的壓力與緊繃心理。

從心理學大師馬斯洛(Abraham Maslow)的“需求金字塔”進行分析,或許可以得到跳樓事件的一些解答。馬斯洛認為,人的需求可以分為五個層次,由低而高分別是: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會需求,尊嚴,以及最高層次的自我實現。每一個人,當低階的需求滿足之后,就會開始追求更高一階的滿足。馬斯洛的理論充分說明了人之所以與動物不同之處。在管理學上,更以馬斯洛需求理論為基礎,衍生出各種激勵員工或業務員的管理理論。但鴻海的底層員工,永遠只能停留在底層。他們在鴻海得不到安全需求,因為整個公司是一個猜忌、陌生、不信任的文化。他們得不到社會需求,因為他們從不被正視,更遑論要談自我實現。

郭臺銘在中國暢所欲言的另外一大“偽命題”,是機器人。

跳樓事件后,郭臺銘就宣稱要讓100萬只機器手臂,取代中國工人的手臂,但兩年多時間過去了,我們卻看到富士康集團在中國的員工人數,從80萬激增至110萬以上。為什么在投入機器手臂的同時,又要新雇用這么多的工人,還要在河南、四川、山西增加這么多的工廠用地?

關鍵在于,機器手臂根本不可能完全取代人工,特別在智能手機只有三四英吋的機體里,多數工序還是要靠人的手指來完成。富士康的產品,在CPU插槽、機殼拋光等單一零部件上,確實可以仰賴機器手臂,精準度確實很高,但iPhone、iPad都牽涉到復雜的組裝流程。最簡單的邏輯是,如果真能全部自動化,蘋果為什么不自己做就好了?現任CEO庫克是最懂生產管理與供應鏈的。

過去20年,日本企業在人工成本攀高后,也積極轉往自動化生產,但他們卻發現,在生產少量多樣的繁復產品時,良率非常低。這除了造成日本經濟大環境的失落二十年外,也證實完全自動化生產并不可行。我們也確實看到,在日本與德國,汽車工業自動化的比率相當高,因為只要機器人的成本比人工更便宜,制造業老板們就會毫不猶豫地大量使用機器人。歐洲、日本的藍領人力成本,仍是中國的五倍以上。機器人的技術,早就沒有太大難度,現在的問題只是適不適用在這個行業,成本有沒有比較優勢而已。

所以請不要再討論機器人會不會取代90后工人了。能夠取代的早已取代,不能取代的依然不能取代,我們唯一要做的事,是讓出外打工的90后們,適情適性地發展人生,不要再被上世紀的不堪工廠文化荼毒了。

本文經《中國企業家》許可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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