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則跟著另一群司機去隔離酒店做保安,“不能一直吃老本。”相比跑車一天掙幾十塊錢,連油錢都掙不回來,這些臨時工作劃算太多。
疫情期間的瑞麗。圖源自視覺中國。
但李明麗已經幾十年沒有干過農活,在香蕉園干了幾天后,她就覺得太辛苦。和開車不同,在香蕉園得從早干到晚,肥料要自己一袋袋扛,還得一把一把用手抓著施肥。一天下來,雙手弄得發黑,還被肥料刺激得生疼。有時要爬上樹給香蕉樹搖花,唯一的好處是涼快。
半個月后,李明麗覺得太累,打算跑回出租車試試。卻發現自己腰疼,甚至沒法走路,猜想可能是在香蕉園扛肥料傷了腰。那時,丈夫還在隔離酒店打零工,沒法回家,女兒這邊李明麗原本一直瞞著,不敢告訴她去做日結工的事。疼得沒法走路,她才給女兒打電話,送自己去醫院。
之后的日子,腰疼一直沒有緩解,李明麗沒法跑車,去醫院也成了麻煩事。那時,瑞麗進醫院看病需要當天的核酸證明,住院需要48小時內兩次核酸。有次發病是一個出租司機朋友送她去的,由于核酸結果還沒出,李明麗只能在醫院門口等著,疼得無法忍受,只能趴在地上。
在那之后,她叫回了在酒店當安保的丈夫,決定離開瑞麗,回四川老家看病。那是2021年末,離開的人越來越多,李明麗心里發慌——這也預示著之后出租車生意只會更加慘淡,而腰疼始終沒有治好,出車的日子遙遙無期。
“連生活都保不住了。”她賣掉了出租車,和丈夫簡單收拾了幾件衣物,向網格員提交了離瑞申請。
離開時,李明麗沒想過再回瑞麗。她計劃著先看病,等著腰疼緩解一些,就去朋友介紹的福州的一家鞋廠打工。聽說那里氣候溫暖,在瑞麗呆了20多年,她已經不習慣太冷的地方。
但現實走向了另一個方向。在老家休養幾個月后,腰還是疼,丈夫打算去江蘇投奔親戚,討生活。她和丈夫幾十年來從未分開過,決定一同去。
三個孩子卻不同意她出去打工,已經工作的女兒讓她留在老家養病,自己掙錢養她。“不好意思花年輕人的錢。”女兒16歲時便跟著李明麗到瑞麗,不愿讀書,學了理發的手藝,疫情前,剛剛租了3間門店準備開家理發店,也賠了進去。過完2022年春節,李明麗還是跟著丈夫去了江蘇。
城市里不乏工作的機會,但也比想象中更難以習慣。丈夫蘇亮兩個月內換了三個廠,在第一個廠干了三天,聽說廠里發生過安全事故,他擔心危險,又找到一家編織袋廠,但車間的聲音吵得他耳朵疼,干了半個月換到一家割鋼廠,機器切割的轟鳴聲聽得他頭疼,上了20天工后就辭職了。
“膽子小得很,”李明麗嘴上抱怨著丈夫,但也理解他的心思,這樣朝九晚五的日子和以前開車的日子不一樣,“開車自由慣了。”在瑞麗跑車時,開累了就回家休息,或者第二天干脆不出車,和朋友們約約麻將,去臨近的緬甸玩一圈。
對李明麗來說,這里也同樣難以習慣。腰疼始終纏繞著她,沒法出去打工,每天只能呆在親戚家。江蘇的天亮得比瑞麗早,早上7點親戚就起床出門打工,她很難睡個好覺,周圍也沒有認識的人,找不到人聊天。在工廠折騰了兩個月,丈夫也還是不習慣,“寧愿回瑞麗當保安”。
二十多年前,他們剛到瑞麗時,只有兩條街,人生地不熟,李明麗也想過離開瑞麗。但丈夫堅持留下來。她猜測或許是瑞麗溫暖的氣候,之前在四川,每到冬天,丈夫的身上都會長出一些黑色的痂,到瑞麗后,再也沒有出現。
2021年10月,瑞麗尚不允許市民進入超市、農貿市場現場采購蔬菜,主推網上下單買菜。菜販走街串巷賣菜。 圖源自視覺中國。
2022年5月,趁著瑞麗的一次解封,李明麗和丈夫回去了。街道上依舊少有行人,商鋪大都緊閉或拉起轉租的橫幅。手機里,十幾個出租車接單群也幾乎沒有乘客發單。
之前跑出租的時候,各類打車軟件輪番入駐瑞麗,黑車也越來越多,見到駐足的人就上前招攬生意,去保山、芒市的長途生意也被黑車司機侵占了。李明麗只能在街上轉悠等客,或是等總公司派單。
聽說開黑車的司機建了微信群,出租車司機也建接單群,乘客只要在群里發定位,附近的司機就可以在群里接單。“不能看著生意被搶走,”李明麗也進入接單群,碰上乘客就拉對方進群,進了十幾個群,但是生意并沒有改變太多——看見有客人發單,她剛點開乘客發送的位置,慢慢放大確認,轉眼單子已經被其他司機搶了,“年紀大了,沒有年輕人會了”。
接單群里的司機陳峰更早回到了瑞麗。2021年6月,他跟著姐夫到北方一個城市的燒雞廠打工。這是朋友推薦的工作,活很簡單,就負責打包發貨,工資一個月4千。工廠里大都是年輕人,像陳峰這樣50歲的人很少見,這個活對于他還是吃不消。
更多的還有不習慣。陳峰總覺得北方的空氣沒有瑞麗干凈,也吃不慣北方的面食,瘦了5、6斤。干了4個月,姐夫留在了北方,他還是回到瑞麗,重新干起出租車司機。
本來妻子也想出門打工,看到陳峰回家后消瘦一圈的樣子,打消了出去打工的念頭,“莫出去了。”
2022年8月,陳峰找到自己出租車公司里還留在瑞麗的出租車司機們,又組建了一個新的接單群。原本公司里有100多位司機,如今只剩下6、70個。有的司機告訴他自己不跑出租車了,有的司機還在外地打工。
那時,李明麗的出租車生意也沒有什么起色,丈夫又去隔離酒店做了保安。遇上解封,李明麗就開著車在城市里四處轉悠,也會特意去隔離酒店前等著,準備拉隔離結束離開瑞麗的人,等上2、3個小時才碰得上一單,“混日子嘛,哪怕掙點零頭,生活也要供起走。”
直到去年12月瑞麗初步解封,又經歷了一波感染潮后,瑞麗街頭開始恢復了熱鬧。李明麗的接單群從原來的幾個變到了二三十個,一些離開瑞麗的出租車司機重新回到群里,還有新加入的外地司機,每天都有新的乘客進群。
李明麗又能拉到剛下播準備去吃宵夜的年輕主播了,在KTV、酒吧門口也有排隊等車的客人,一位做直播的熟客之前因為疫情只能去附近村寨包小院直播,如今也回到城里,時常打電話叫車。
2023年1月13日瑞麗某夜市。源自視覺中國。
做翡翠生意的潘龍是今年春節后回到瑞麗才進入接單群的。疫情前,他買的房子剛剛交房,在封控中裝修了一年多時間。裝修一完成,37歲的潘龍就和妻子離開了瑞麗,飛往廣州,在四惠租下了一個檔位和一間房,每晚六七點關店就回到家。
一起出來的朋友也分散在廣州四處,做高端貨的去了揭陽,做手鐲的去了平洲。他總會想念起在瑞麗的日子,收攤之后可以到處串門,去找朋友吃飯、喝茶,“和在瑞麗不一樣,哪怕沒賺到錢,幸福指數要高一點。”聽說瑞麗放開的消息,潘龍沒有猶豫,退掉了租的店鋪、房子,重新回到瑞麗。
之后,因疫情關閉1021天的瑞麗口岸在2023年1月8日全面恢復通關。這個時刻,口岸兩邊的人都等待了太久。
這也是李明麗最開心的一個月,“生意好得很”。 緬甸人重新出現在瑞麗街頭,坐上她的車第一站都是去飯店,68元一位的自助火鍋是他們的最愛。“想了三年,在緬甸吃不到。”緬甸人告訴她。
外地游客也紛紛涌進小城,遇上找不到酒店的游客,李明麗會給對方介紹民宿,也時常能載到四川游客,就會和對方用家鄉話聊天。
據瑞麗市工業和商務科技局初步統計,截至2023年1月底,返回瑞麗從事珠寶玉石直播的從業人員約達三萬人左右;瑞麗一家燒烤店老板告訴媒體,緬甸勞工的工資已經從每個月1600漲到了2300塊。
這段時間,潘龍還在籌備開一家福建菜餐館。在找尋空的店面時,許多店鋪已經被租了出去,最后通過朋友才找到一家合適的店鋪。“瑞麗是一塊蛋糕,”看著街頭涌動的人潮,他知道,瑞麗回來了。
4月的邊城瑞麗,中午時分的空氣已有些燥熱,馬路上私家車、公交車在紅綠燈下排起長隊,摩托大軍在車流里穿梭,用餐高峰時,沿街飯店總坐得滿滿當當,擺地攤賣貨的緬甸人用熟練的中文招攬著游客。
瑞麗好似回到了李明麗熟悉的模樣。曾在街頭隨處可見的核酸亭消失,鐵皮墻不知何時已被拆下,瑞麗人也不再圍繞著疫情談論明天。但有時,她拉著游客路過瑞麗東收費站,總還會聊起2021年的那個夏天,人們拎著行李、帶上家人,從這里離開的場景。
一些瑞麗人已經在外地打拼出自己的事業,也有人因為孩子已經在老家讀書沒法再獨自回來。姐告珠寶城里,盡管市場推出了“一年免租”的政策,一排排的攤位仍被白布遮蓋著等待出租。
資料圖,源自視覺中國。
李明麗的生意也不那么好做了。姐告口岸的班車在今年1月后變為出租車,競爭的車輛變多了,李明麗租來的出租車,今年租金將提高到1萬。而且,越來越多黑車司機重新出現在街頭搶單,曾因疫情下架的“滴滴”也在再度開放。
她決定租期到了之后,就不再續租,想買回原來那輛出租車。對方卻不肯,當時賣車,對方也是看準疫情時行情下漲,低價收車等著增值。想起賣車的決定,李明麗認定自己是一時糊涂,但那時對她來說,生活已經別無選擇。
1個月前,她和丈夫又花18萬買了一輛新的出租車。賣家是一個收廢鐵的人,疫情時買了二手出租車準備跑一跑,結果也沒有掙錢。如今,他的廢鐵生意開始紅火,忙不過來便把車轉手出去。
生活卻難以回到從前。丈夫已經51歲,兩年前檢查出患有腦血管瘤,去昆明的醫院治療后,時常還會有些頭疼,也不能再熬夜,這幾年血糖、血壓都偏高,每天需要吃藥。現在丈夫負責白班,李明麗負責夜班,每天下午4、5點出門,跑到第二天凌晨4、5點才收工。
如今有了腰疼的毛病,開車坐久了,她就把車停在路邊,下車站起來休息一會,“再干幾年,干不動就算了。”
(文中李明麗、蘇亮、陳峰、潘龍為化名)
責任編輯: